“在墨黑的夜空點燃自己,為遠方的你送去一絲光明……”夜深了,重讀泰戈爾的《螢火蟲》一詩,我的思緒又飛翔到兒時的夜空。
那時在鄉下,誰沒有像螢火蟲一樣提着燈籠在走?
鄉村暗夜,似乎都黑得那麼純粹,像鍋底的黑灰。漆黑似鐵的夜晚,總有一些為生活奔忙的人擠破黑暗,用手上那豆大的光芒。
我就坐在家門口,等着父親回來。烏雲遮住月亮,星星也不冒出來,習慣眨眼睛的露珠早睡覺了。我看見田壟上一點燈光在慢慢移動,那是父親為幹渴的莊稼灌水後,正要走回家中。
田野很遼闊,勞作時俯身看不見遠方,但站起來,人比莊稼高半個身子。父親走在田野中,手上的煤油燈發出微弱的光芒。看久了,我就有一種幻覺,那盞燈就像螢火蟲,在莊稼邊飛了起來。
父親提在手上的煤油燈,是鄉下最常見、最簡陋的那種,讨一個玻璃的罐頭瓶,在瓶口纏上鐵線,放下鐵片夾住的燈芯,就可以了。夜裡有風,父親就在瓶口罩一個自己糊的紙筒。我念書時到學校晚自修,提的也是這種燈。
家裡還有比較精緻的煤油燈,是從供銷社買的。一盞是葫蘆形的燈,也是玻璃做的,肚大腰細,燈頭上的燈罩也是玻璃的。這種燈可以調節燈芯和亮度,父親在燈下打算盤計賬,我們做作業,燈芯擰高一點,屋内緊逼過來的黑暗,就後退一點。一家人坐在燈下聊天,就擰低一點,我們看見家人的臉龐越發模糊,但說出的話親切溫暖,自帶光芒。
鄉下的夜晚似乎都短,那時沒有什麼娛樂,每戶都懸挂一個廣播機,接通外面的世界,但晚上八點就停止播音了。鄉下人睡得早,夜晚自然就短了。鄉下的夜也很安靜,除了一兩隻特立獨行的狗想拼命發出自己的聲音,除了草蟲不平而鳴聒噪整夜。
我們都睡着了,夜,屬于父親的煤油燈。他将煤油燈端到床頭,在燈頭安上玻璃燈罩,然後躺下,看一本常擱在床頭的書。我不用“讀”字,父親看書沒有什麼目的,不為學習,不為娛樂,也不是去尋找什麼一夜暴富的秘訣。他隻讀到小學四年級就辍學了。他看書,唯一的解釋是,四年的讀書生活給他的心田播下了讀書的種子。
這盞煤油燈是家裡使用時間最長的燈。村裡通電後,父親夜裡看書依舊點煤油燈。這個習慣父親堅持了六十多年,後來眼力不濟,才停止了。現在回想,這真是鄉下獨特的一道“風景”,夜深了,一燈如豆,看書的父親臉龐模糊,但眼神和書上的文字是明亮的。一絲風過,燈火輕輕搖曳,仿佛提着燈籠的螢火蟲。
困了,父親吹滅燈,屋外,夜空的星星像父親背上冒出的汗珠,晶瑩閃爍。
父親還有一盞特大的煤油燈,叫馬燈。大約是葫蘆形煤油燈三倍高,罐頭瓶煤油燈兩倍寬。馬燈基座是裝煤油的鐵罐,中間是玻璃燈罩,再上面是煙囪形狀的,用以排放油燈的煙霧,最上面的是半個橢圓形的鐵線圈,手提時用的。馬燈的結構像小型的埃菲爾鐵塔。鐵塔在巴黎是凝固的風景,在鄉下,是可以提起來的生活用品。
如果說其他煤油燈是家裡的星辰,那麼馬燈就是家裡的月亮了。父親的馬燈隻在出遠門或夜裡幹重活時使用。村的男人們制作陶器,女人們挑往各地售賣。這些陶器有時要漂洋過海,滄溪是離我們最近的碼頭,有十幾公裡,我們用木闆車将陶器運往碼頭,裝船運往湄洲、南日等地。為了趕上裝船,一般都要在夜裡趕路。父親點起了馬燈。拉闆車的艱辛,不言而喻,我隻說回程時的一點事。
我們在滄溪碼頭卸下陶甕後,那時天還未亮。母親留在船上等待過海,父親拉着闆車往回走,馬燈照亮了回家的路。那時我大概十一二歲,已累得走不動道了,就陶甕一樣坐在闆車上。路過楓亭梅嶺頭,嶺極陡,拉闆車上坡幾乎耗盡了力氣,下坡容易,但極危險。父親若拉車下坡,要盡力與闆車下墜的加速度抗衡,很累。他選擇了“飛車下坡”的方式,将闆車頭翹起來,闆車後頭的木頭“尾拖”着地,他坐在闆車頭,用雙腿控制着闆車的方向。
坡越來越陡,闆車越駛越快,漸漸變成脫缰的野馬,不,遠超野馬的速度。我坐在車上,隻聽見風聲由呼嘯變成咆哮,心提到嗓子眼,抑制不住恐懼。馬燈不再像螢火蟲了,而是刀劍上的一道寒光。速度制造風,突然,風把防風設施最好的馬燈刮滅了。一團漆黑,風馳電掣的車如利刃,劃破黑暗,又被黑暗迅速淹沒,父親隻能憑着感覺,讓闆車滑下,迅速滑下。
馬燈滅了,我陷入一種聽天由命的無奈和恐懼中。父親倒是很平靜,或許他經曆過太多險象環生,不平心靜氣,又能怎麼樣呢?到嶺底了,闆車停下,父親重新點燃馬燈,燈光逼退黑暗,提到嗓子眼的心終于放下來了。我看看父親,看不清他的表情……
似鐵的漆黑,如同沸騰的鐵水,現在我慶幸自己曾經曆過這樣的淬煉。
今年父親去世,我整理遺物,沒發現煤油燈。時代不斷前行,煤油燈就讓它擱進記憶中吧。但我難忘煤油燈,那曾經是親情的光芒,是生活中永遠明亮的堅韌精神,是一種生存的哲學。
“那全部的幸福,都源自燃燒的我,暗夜中模糊的你。”泰戈爾的這句詩像是寫給我父親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