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國維(1877—1927)是中國近、現代相交時期一位享有國際聲譽的著名學者,被譽為“以西洋的文學原理來批評中國舊文學的第一人”(吳文祺《文學革命的先驅者——王靜安先生》)。在他的著作中,影響最大的是《人間詞話》。
在《人間詞話》中,王國維除提出著名的“境界”說外,還有“隔”與“不隔”之說,這也是其文藝美學觀的一個組成部分。他說:“問‘隔’與‘不隔’之别,曰:陶、謝之詩不隔,延年則稍隔矣。東坡之詩不隔,山谷則稍隔矣。‘池塘生春草’‘空梁落燕泥’等二句,妙處唯在不隔。詞亦如是。即以一人一詞論,如歐陽公《少年遊》詠春草上半阕雲:‘闌幹十二獨憑春,晴碧遠連雲。二月,千裡萬裡,三月,行色苦愁人。’語語都在目前,便是不隔。至雲‘謝家池上,江淹浦畔’,則隔矣。白石《翠樓吟》:‘此地。宜有詞仙,擁素雲黃鶴,與君遊戲。玉梯凝望久,歎芳草、萋萋千裡。’便是不隔。至‘酒祓清愁,花消英氣’,則隔矣。然南宋詞雖不隔處,比之前人,自有淺深厚薄之别。”
按照王國維的解釋,“隔”與“不隔”之别,決定于語言。“語語都在目前”,便是不隔;否則,就是隔。從這一基點出發,他認為陶、謝之詩“不隔”,因它們“如芙蓉出水”(見鐘嵘《詩品》卷中引湯惠休之評語),自然明快;顔延之詩刻意雕飾,“如錯采镂金”(同上),自然就“隔”了。蘇轼詩如行雲流水,文理自然,故“不隔”;黃庭堅詩造語生硬,多用僻典,所以就“隔”了。歐陽修《少年遊》詞上半阕可以用圖畫和電影手法描繪出來,情景逼真,語如直叙,而“謝家池上,江淹浦畔”則不然。“謝家池上”,是從謝靈運“池塘生春草,園柳變鳴禽”(《登池上樓》)這句詩來的;“江淹浦畔”則是化用了江淹《别賦》中“春草碧色,春水綠波。送君南浦,傷如之何”的句子。全詞上片自然傳神,明白如話,下片則用典過深,晦澀難懂,故有“隔”與“不隔”之别。姜夔詞亦然。如此看來,王國維關于“不隔”與“隔”的理論,實際上屬于自然與雕飾這一對美學範疇内的關系。為了創造出“不隔”的藝術境界,王氏強調了兩點:一是在寫景抒情方面要求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,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”,并舉例說:“‘生年不滿百,常懷千歲憂。晝短苦夜長,何不秉燭遊!’‘服食求神仙,多為藥所誤。不如飲美酒,被服纨與素。’寫情如此,方為不隔。‘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。山氣日夕佳,飛鳥相與還。’‘天似穹廬,籠蓋四野。天蒼蒼,野茫茫,風吹草低見牛羊。’寫景如此,方為不隔。”由此可見,“不隔”的作品無論抒情或寫景,都要自然明快,易讀易懂。二是在文學語言方面主張“忌用替代字”,“不使隸事之句”。照王氏的看法,用了“代字”,如“霧裡看花”,形象就不鮮明、感人了。他認為:“美成《解語花》之‘桂華流瓦’,境界極妙,惜以‘桂華’二字代‘月’耳。”從強調自然的角度說,王國維的批評是對的,因為以“桂華”代替“月亮”,确有損文學語言的自然之美。
但是,應該看到,王氏這一理論,亦具有偏頗之處。例如,他說:“白石寫景之作,如‘二十四橋仍在,波心蕩、冷月無聲’,‘數峰清苦,商略黃昏雨’,‘高樹晚蟬,說西風消息’。雖格韻高絕,然如霧裡看花,終隔一層。梅溪、夢窗諸家寫景之病,皆在一‘隔’字。”
在其他地方,王國維還有類似的評論,如說:“覺白石《念奴嬌》《惜紅衣》二詞,猶有隔霧看花之恨。”而這種看法,實在是帶有他個人審美興趣的偏好,是極主觀片面的。在我國古代詩詞中,近乎王國維所謂“隔”的作品為數很多,可是,人們并不以此為病而予以否定。從藝術審美心理的角度看,“隔”與“不隔”二者都是美:前者為朦胧之美,後者為鮮明之美。況周頤《蕙風詞話》對詞境的看法就和王國維不同。他引王鵬運之語說:“矧填詞固以可解不可解,所謂煙水迷離之緻,為無上乘耶。”王鵬運所說“可解不可解”“煙水迷離之緻”也就是王國維所批評的“隔”,就是朦胧之美。所謂朦胧,即指作品之形象與意境不十分清晰,思想内容不十分明确,但是它能喚起讀者的豐富想象,使人從回味妙語中獲得美感。
意大利作家薄伽丘說得好:“經過費力才能得到的東西,要比不費力就能得到的東西更能令人喜愛。”(轉引自張平治《美學趣談》第44頁)德國詩人歌德也曾說過:“所有抒情的作品,作為一個整體來說,必須是完全可以理解的,但是在某些細節上,卻又要有些不可理解。”(《歌德的格言和感想集》第78頁)這些都是真正懂得審美心理的明見。聯系到作品來說,如李商隐的無題詩,美就美在它的“隔”,尤其是《錦瑟》一首,更是需要反複吟詠,仔細咀嚼,才能知其佳處。李商隐以後,詞在這一點上又有所發展。試以王國維所批評的吳文英而言,他的詞大多不是直接言情,也不直接寫景,而“以綿麗為尚,運意深遠,用筆幽邃,練字練句,迥不猶人,貌觀之,雕缋滿眼,而實有靈氣行乎其間”(戈載《宋七家詞選》),深遠、幽邃,當然不能一看即懂。這大概也就是王國維說的“如霧裡看花,終隔一層”吧!然而,正是這“霧裡看花”,在我和物之間造成某種距離,從而産生一種“煙水迷離之緻”,朦胧、模糊之美。可見王國維以“隔”與“不隔”作為品評詩詞優劣的标準并不很恰當,尤其是對南宋詞的批評,更表現出他的藝術偏見。
(作者系上海市黃浦區教育學院原副院長、華東師範大學兼職教授)
來自:2022年5月20日《中國教育報》